作者:俄新社记者高懿洁
9月16至19日,“瓦尔代”国际辩论俱乐部第十次会议在俄罗斯诺夫哥罗德州瓦尔代市召开。今年是俱乐部成立十周年,因此这次会议显得意义非凡。这也是参加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会议。中国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冯绍雷、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杨洁勉与该院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李新、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盛世良、上海合作组织研究中心秘书长陈玉荣、社科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任邢广程与上海社科院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潘大渭共七位中国专家获邀参会。
与过去数年会议相比,今年的议题“现代世界条件下的俄罗斯多样化”相对抽象也更宽泛,而实质上讨论的是俄罗斯社会的“身份认同”问题。6月1日,俱乐部就曾与中国华东师范大学在上海举办过一次题为“全球化时代的身份认同:中国、俄罗斯与跨国经验”的圆桌会议,为刚刚落下帷幕的年度会议打下伏笔。会议召开不久前,全俄社会舆论调查中心还应俱乐部请求,专为此次十周年会议进行了一项名为“当代俄罗斯的身份认同:维度、挑战与答案”。那么,俄罗斯的多样化与俄罗斯的身份认同究竟有什么关系?多国资深俄罗斯问题学者是否在为期四天的会议中找到答案了呢?
转型时期的俄罗斯需要“身份认同”
中国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院长冯绍雷认为,瓦尔代会议此前的议题相对偏于“战略”,今年会议的主题看似具有更多人文含义,这代表俱乐部本身的思想深度在不断体现。上海社科院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潘大渭则指出,从心理学角度讲,“认同”是人的最后一道自我防线。“当今世界是多元的,社会生活瞬息万变,这必然对‘身份认同’造成障碍。在多元文化的交汇中,原有的‘认同'很可能会被消化掉。怎样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保持统一观念的整合力?我想这就是此次会议要讨论的主题。”他说。
对此,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主任李新的说法更形象:“身份认同相对于多元化和多样性,和地区一体化相对于全球一体化性质相同。”
与会的中国专家们认为,和中国一样,新俄罗斯成立至今20多年来,又到了转型时期。据潘大渭说,研究界公认,转型社会最重要但最缺乏的是信任感,这也是俄罗斯目前遇到的难题。他认为,俄罗斯民众相信普京总统,但不相信政府和执法机关,并且人们没有共同的价值观。
对此,中国社科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主任邢广程表示赞同。"俄罗斯亟需找到一个最佳的主流价值观使全体公民凝聚到一起。在叶利钦时代,这种寻找似乎已有了定论,那就是把西方‘民主、人权、自由'的那套拷贝过来,但很快人们就陷入了迷茫,因为经济上的西方模式不适用于俄罗斯,精神上的意识形态老百姓又不认同。这次瓦尔代会议也未必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至少能够引起各方对此的关注。"他说。
而冯绍雷认为,俄罗斯作为一个居于东西方文明结合部的大国,有着与经典欧美政治明显的差别:各种政治流派之间虽然强调各自差异,但始终相互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美国和欧洲属于经典型工业社会的发展格局;社会分化较为清晰,黑白分明。而俄国就不太一样,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各种主义看似对立,但都一锅粥搅在里面......拼命的想理出头绪来,却十分困难。对于一个处于高度竞争状态的外部环境而言,客观上,需整合,这是俄罗斯现代化发展中的一个难题。”他说:“对于一个处于那么多内外挑战环境之下的大国而言,为推进治理,推进那么多艰难实践,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俄罗斯向来认为自己是欧洲国家”
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盛世良是第七次参加瓦尔代会议了。他有句名言:俄罗斯人一直以“最欧洲化的亚洲人”自傲,同时又深以“最亚洲化的欧洲人”自卑。在这个问题上,邢广程也持相似观点。他认为,俄罗斯打心底里不愿承认自己是亚洲国家,向来以欧洲国家自居。
而冯绍雷向记者的讲述更印证了这点。“有次,我向普京提了个很长的问题:您高度评价过不少知识分子,其中利哈乔夫是西方派,伊林是强国派,古米廖夫是欧亚派,索尔仁尼琴是东正教文明崇拜者......他们所代表的方向都是不同的。您如此评价不同的知识分子代表,这是想把俄国带去哪里?他的回答十分简洁:俄国是个欧洲国家,我们信奉的是基督教。”他回忆道。
“一个明明亚洲土地面积占大部分的国家,非要把自己归为欧洲国家,欧洲不愿承认;绝不愿承认自己是亚洲国家,但又不愿让亚洲这部分独立出去。这样一来,怎么可能不纠结,不导致意识形态上的分裂?”他说,“实际上,历史上几乎所有哲学家都认同,俄罗斯是极可能从一个极端快速跳跃到了另一个极端的民族”。邢广程指出,这也是俄罗斯很难为自己找到明确“身份认同”的原因之一。
他进一步指出,尽管如此,普京讲究实用主义,从第二个任期起就开始倡导“欧亚主义”。“实际上这才是俄罗斯的本质——俄罗斯历来就是欧亚的桥梁。”邢广程强调说。
对外的“身份认同”:重筑欧亚联盟之梦
会议第二天名为“欧亚的未来”的夜谈专场上,邢广程发表了题为《欧亚大陆的挑战和机会》的报告。报告指出,缺少乌克兰的参与,由俄罗斯主导的欧亚统一经济空间和欧亚经济联盟就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完整。
他并不完全认同俄罗斯倡导欧亚联盟是简单的争夺势力范围的说法。邢广程指出,古罗斯和东正教最早的发源地在基辅。失去了乌克兰,俄罗斯现在是没“根”的国家。“从历史上看,俄乌白三兄弟一起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俄罗斯。作为一个欧洲国家,失去了乌克兰与白俄罗斯,俄罗斯现在处于把其欧洲核心地区甩出去最多的历史时期。”他说。
邢广程指出,俄乌本是同根生,现在非但要分家,后者还要“进别人房间去(加入欧盟)”,俄罗斯作为老大哥自然“很生气”。“其实俄罗斯现在并没有要三兄弟重新‘一起过’的意思,只是希望再成立一个共同的组织,联手干点能够保证三方利益的事。但即使是这样的想法,乌克兰都不是很愿搭理。”他说道。
他继续说道,乌克兰是所有独联体国家中“去俄罗斯化”最强的,它和欧盟及俄罗斯之间就像一段三角关系,乌克兰竭力要与欧洲达成一体化,但欧盟在这段关系中占据主动地位;而俄罗斯一心想要“娶乌克兰过门”,但乌克兰愿不愿嫁很难说。
邢广程表示,尽管俄罗斯已给了乌克兰一些好处,但尚不足以使乌方臣服;而此前两国的“天然气大战”有点“霸王硬上弓”的感觉,其实是挺“伤感情”的。“这样一来,乌克兰就更加看清楚了--老大的脾气还是没改,我去只能当老二。”他说。
邢广程认为,尽管乌克兰在概念中的“欧亚联盟”和其他独联体国家相比必将占主导地位,但一旦向这个方面迈步,“欧洲的大门就可能永远对乌克兰关上了”。他还指出,实际上欧洲要接纳乌克兰也有些牵强。“一方面,欧盟成员国众多,有点‘消化不良’,进一步东扩力不从心。此外,乌克兰即使和波罗的海三国相比,市场经济基础仍较差,和欧洲标准是有差距的。再者,欧盟和北约也必须顾及俄罗斯的面子,不能把俄罗斯逼疯了。”他说。
邢广程说,俄罗斯国力刚刚起色就开始重整独联体,即便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20年的时间也太短了。他认为,俄应首先大力发展本国经济,有能力在其他国家遇难时施以援手,向心力自然就来了。“目前看来,先从经济上开始联盟的做法是正确的,关税同盟的正面作用超出了预期。”邢广程指出。
瓦尔代会议之于中国:显示软实力的最高形式
冯绍雷可说是瓦尔代俱乐部的“元老”,在会议举办到第三届时首次受邀出席,并在2010年成为七人国际顾问委员会的一员。俱乐部成立初期,只有冯绍雷这一位中国学者参与其活动,是他把越来越多的中国乃至日韩专家引荐到这个平台的。可以说,冯绍雷是亲眼看着俱乐部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他指出,他指出,中国对俄罗斯的历史和现状,包括对于国际政治经济的最新发展,已经有了比较好的把握,但是,对于多变的事态,在许多方面仍认知不足。他希望中国同行能尽量多通过参加瓦尔代论坛,提高交往水平。因为,在这里不仅能深入了解有关俄罗斯的各种发展态势,而且能接触到俄罗斯关键岗位的最高层官员、和最优秀的学者专家,获悉该国的主流政略方向,对其今后的发展趋势做出准确判断。冯绍雷说:“尽管中国不断发展,但国际交往方面的工作仍不足。相反,俄罗斯投入国际交往的决心和热情让我感动。”他希望这方面邻居的做法能对中国有所借鉴。盛世良也认为中国应加强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我在对俄研究界中经常说,我们在国际上要善于提出合理的,‘利己不损人’的建议,争取达到双赢目的。”他说。
冯绍雷对俱乐部善用国家精英层的做法给予高度肯定。“俄罗斯和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社会分化不如欧洲北美清晰。在这种社会中,精英层起到重大作用。这部分人是政府的智囊团,又是民众各种意见的传达者,他们能够与领导人沟通,同时能通过媒体发声。”冯绍雷说。
上海合作组织研究中心秘书长陈玉荣表示,她十分欣赏瓦尔代会议这样的模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获取到有关俄罗斯的丰富信息,对我们这些学者来说很重要。”她说。陈玉荣还指出,这是俄罗斯把自己推向整个世界的平台,向全球宣传国家的风貌形象。盛世良对此表示高度认同。“瓦尔代会议是显示软实力的最高形式,比中国在外宣领域投入的几十亿都管用。”他说。
陈玉荣指出,瓦尔代会议还是交流的平台。“我们都是研究人员,不是来给谁拍马屁的,说的都是有关俄罗斯和国际政经的实情,能够使俄国政治家和学者了解到外国‘俄学家’的真实想法,对他们制定本国的内外政策是很有帮助的。这也是瓦尔代会议最关键的价值。”
不过,在潘大渭看来,瓦尔代会议无非是俄罗斯向世界证明其开放,即“能够听得进各种不同声音”的手段,对议题的讨论是否真的有助于俄罗斯制定国家政策,他持怀疑态度。冯绍雷也有这方面的担忧。“俄罗斯各派精英十分讲求原则性,接连讨论了几天,有没有形成共识,找到相互间的共同点,能够在将来的工作得到实践,并成为战略发展的基础?对这点需要打个问号。”他说。
在谈到中国是否能够借鉴瓦尔代会议的模式时,冯绍雷说:“或许中国不一定非要套用这个模式,但借鉴它应该能使我国制定决策的过程更灵活,也能使我们吸纳智慧,清楚了解外界对中国的看法,令我们在外交上更主动,更自信,并且更有分寸,不会被轻易地‘骂倒'、也不会被轻易‘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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