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另一位美国专家弗朗西斯·福山也发表了类似宣言,名为《历史的终结》。但与福山急于宣称西方已经战胜其他所有人类,所有国家和人民从此都将无条件地接受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认同美国和西方唯一主导地位不同,克劳萨默则更为克制和谨慎,他更倾向于谈论“时刻”,即事实上形成的国际力量均势,而不急于对单极世界秩序的稳固性和持久性下结论。当时单极化的所有迹象都存在:几乎所有国家都无条件地接受资本主义、议会民主制、自由价值观、人权意识形态、技术主义、全球化和美国的领导。但是,克劳萨默在记录这种状况的同时,还认为这种状况可能并不稳定,而只是一个阶段,一个特定阶段,它有可能变成一种长期模式(如果是这样,福山就是对的),也有可能走向终结,让位于其他某种世界秩序。
2002—2003年,克劳萨默在另一权威现实主义(而非全球主义)期刊《国家利益》上发表题为《论单极时刻》的文章,回归这一论题。这一次他认为,十年过去了,单极只是某个时刻,而不是一种持久的世界秩序,很快会形成替代模式,以适应世界上(伊斯兰国家、中国以及迎来强硬的普京总统、正在走向强盛的俄罗斯)日益增长的反西方倾向。后来发生的事件进一步坚定了克劳萨默的信念,即单极时刻已经过去,美国未能使其在20世纪90年代确实拥有过的世界领导地位持久和稳固,西方的强大已进入衰落期。西方精英未能利用实际上曾掌握在他们手中的主宰世界的机会,如今需要以另一种身份尽可能多地参与多极世界的建设,而不应再寻求霸权,这样才不至于沦落到历史边缘。
普京2007年的慕尼黑演讲、习近平出任中国国家主席和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2008年格鲁吉亚事件、乌克兰“广场革命”和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以及2022年特别军事行动的启动和2023年中东地区的大规模战争,这些都在实践中证实了谨慎的克劳萨默和预言“文明冲突”时代的塞缪尔·亨廷顿相较于过于乐观(对西方自由派而言)的福山更加接近真理。现在,所有头脑清醒的观察人士都清楚,单极化只是一个“时刻”,它正在被一种新的范式所取代,即多极化,或者更谨慎地说,“多极时刻”。
关于某种国际、政治和意识形态体系是不可逆转的,还是暂时的、过渡的、不稳定的,这种争论由来已久。通常情况下,一种理论的支持者会强烈坚持他们所认同的社会制度和变革的不可逆转性,而他们的反对者,或者仅仅是怀疑论者和批判性观察人士,则会提出另一种观点,即这只是一个时刻。
以马克思主义为例这很容易说明。在自由主义理论看来,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制度是人类的宿命,它终将到来,且永远不会终结(因为世界只能是自由资本主义的,每个人都将逐渐成为中产阶级,即资产阶级),而马克思主义者则将资本主义本身视为发展的历史时刻。它对于消除前一个时刻(封建主义)而言很有必要,但反过来,它又应当被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所战胜,而资产阶级的权力应被工人的权力所取代,在消灭资本家和私有财产之后,人类将只剩下无产者。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共产主义已不再是一个时刻,而是“历史的终结”。
二十世纪在俄罗斯、中国、越南、朝鲜、古巴等地的社会主义革命是马克思主义正确性的有力证明。但是,世界性革命没有发生,世界上开始存在两种意识形态体系,也就是从1945年(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联手战胜纳粹德国之后)到1991年的两极世界。在意识形态对抗中,每个阵营都认为,对立阵营不是终极命运,而只是一个时刻,不是历史的终结,而是一个中间过渡的辩证阶段。共产党人曾坚持认为,资本主义会垮台,社会主义的旗帜将在世界各地飘扬,而共产主义本身将“永存”。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曾回应他们:不,历史时刻是你们,你们只是偏离了资产阶级的发展道路,是误会,是偏差,资本主义将永存。这其实就是福山“历史终结论”的内容。1991年证明他似乎是对的。社会主义制度在苏联崩溃,苏联和中国之后涌入市场,即转向资本主义轨道,证实了自由主义者的预言。
当然,一些马克思主义者躲起来默不作声,认为现在还不是终点,资本主义制度仍将失败,届时无产阶级革命的时刻就会到来。但这并不准确。毕竟,世界上的无产阶级越来越少,而且总的来说,人类正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
自由主义者的观点则要合理得多。他们继福山之后将共产主义视为历史时刻,宣称“资本主义永无止境”。后现代主义者以各种方式渲染资本实现全面和真正统治的新社会,提出从内部对抗资本的乖张方法,包括无产阶级自杀、有意识地将人变成废人或电脑病毒、改变性别甚至物种属性。所有这些都成为美国左翼自由派的纲领,并得到民主党执政高层的积极支持,例如觉醒、取消文化、生态议程、跨性别、超人类主义等。但获胜的资本主义的支持者和反对者都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个会被取代的发展阶段,而是人类的宿命和形成发展的最终阶段。接下来可能只会过渡到后人类状态——未来学家称之为“奇点”。届时人的死亡将被机器的机械永生所取代。换句话说,欢迎来到黑客帝国。
然而,将“时刻”一词用于“资本主义的全球性胜利”时代这一可能性本身就开启了一个十分独特的视角,虽然这个视角尚未经过深思熟虑和发展完善,但却越来越清晰。难道我们不应该假定,今天在所有人看来西方领导地位显而易见的崩塌以及西方无法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全能合法政权也有意识形态的维度吗?单极化和西方霸权的终结难道不意味着自由主义的终结吗?
这一考量得到了一个重要政治事件的印证,那就是唐纳德·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的第一和第二任期。美国社会选择了一位公开批评全球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政治家担任总统,这生动地表明,即使在西方单极世界的中心,对自由主义精英的主要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维度的不满情绪也已达到临界点。此外,特朗普选择的副总统万斯明确将其世界观定性为“后自由主义右翼”。在特朗普整个竞选活动期间,自由主义一直作为一个负面词汇出现,尽管它被用来指代美国民主党意识形态中的“左翼自由主义”。然而,在更广泛的 “草根特朗普主义”圈子里,自由主义已逐渐成为一个脏话,被视为与统治精英的堕落、腐化和反常密不可分的东西。在自由主义的堡垒美国,一位对自由主义持极端批判态度的政治家已经第二次获胜,而他的支持者也毫不避讳地直接将这一思潮妖魔化。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谈论“自由主义时刻”的终结,谈论从历史角度看似取胜并一劳永逸胜出的自由主义,只是世界历史的一个阶段,而不是终点。在自由主义之外——在自由主义终结之后,在自由主义的另一面——将逐渐出现另一种意识形态、另一种世界秩序、另一种价值体系。事实证明,自由主义不是宿命,不是历史的终结,不是某种不可逆转和普遍的东西,而只是一个片断,只是一个有始有终、有明确地理和历史界限的历史时代。自由主义植根于西方现代性的背景之中。它在与这种现代性的其他变种(民族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斗争中取得了胜利,但最终还是垮台了,走到了尽头。随之而来的是克劳萨默单极时刻,以及从地理大发现时代开始西方在全球范围内独裁殖民统治的更广泛周期的终结。